文∕駱以軍(《西夏旅館》第三屆紅樓夢獎世界華文長篇小說獎 首獎得主)
最近看了一部有意思的片子,鄧勇星導演的《到阜陽六百里》。電影開始時,女主角出場是個穿著清麗時髦揹著名牌包的都會小姐,卻與作為環境的城市邊緣聚落之髒陋弄堂、破爛租屋處形成視覺反差,後來我們知道她是在東莞作生意被人倒了,毛蔫羽鎩來上海找出路。這裡導演顯露功力地處理城市異鄉人,流動的人與人關係的即興建構、服裝的變化、語言的換檔,全造成這些寄生大上海城的蜉蜉們身分的變色龍效應,女孩像這十幾年中國大路離鄉到沿海城打拼的女性形象(譬如幾年前看陳果的《榴槤飄飄》),忙碌,韌性:她把工廠倒閉的牛仔褲自己帶到上海找店頭攤販批;在酒店當清潔婦(在那些穿著暴露鶯燕們不同包廂間轉檯的走道,穿著阿巴桑制服打掃);在有錢人家幫傭。有一幕是她身在一大群等綠燈過馬路白領男女之中,燈號變時她卻疲憊地靠在燈桿睡著了,這真是充滿詩意。
但電影的深邃處不在不同場所,貧窮與高檔、明亮與破舊,同一座城裡視瞳光影跳換的對比,而是聚焦於她投奔、倚靠這座大城市另一小群同鄉<安徽阜陽人>:一個是提供她住處的大嬸;一個是幫她介紹工作的少年同伴──一個理平頭的痞子,滿口仁義,通達人世,一副在上海混得很罩的模樣(後來就是他介紹她去酒店當掃地婦)。這些先來這大城市蹲點謀活的同鄉,既是保護者,常又是剝削者。語言的兜轉不外乎敘鄉情(一種只信任個人經驗,時光記憶,不相信冰冷的城市現代性體系),譬如女孩幫平頭兜售野雞車票時,是找從前一位同鄉的張阿姨,再順藤摸瓜透過張阿姨找同齡的大嬸們。有一場戲是女孩和其中一大嬸的遊説交涉,大嬸一直說:「我對妳不信任。」女孩說:「這哪兒話,您信不過我,還信不過張阿姨嗎?」大嬸:「她我信得過,但我就是信不過妳。」最後還是付鈔買票,但要女孩打票,她卻連作樣子當憨仔的一張紙都拿不出來,大嬸立刻像市場買蔥拉扯:「那我不買了,妳錢還我。」
關於欺騙這件事,一個底層的渺小的個人,如何在大城市生活,我們習慣進入的預感是《單車失竊記》、《紫苑草》、《風櫃來的人》或賈樟柯的《小武》,一種脆弱不幸(同時良善易感)的個體,如泡沫被大城市怪獸吞江納海無感性而空動的繁複運轉給搓洗掉。「我」通常是進不了大城市的銀行、大飯店、高級公寓、咖啡座、精品服飾店…被精準銜接的齒輪甩離的吉普賽人。但《到阜陽六百里》裡頭的人物,卻如卡夫卡的僕人們,他們在城市底層打滾討生活,卻知道如何用一種「全部是假的」的破碎片段,模仿這城市為中產階級建構的交換,消費關係之運作話語,譬如用全是偽冒的零件組裝而成的這城市的另一座倒影之城,寄居於這城市之中的「偷拐搶騙」的小天地。我們看到的不再是這些外來寄居的異鄉人,如同被上海這座大城市踩碎、侮辱、損害的悲傷(《駱駝祥子》?)反而是一種詼諧機巧,讓人拍案叫絕的,異想天開的騙術之創意和執行,這整部電影說的便是一個「由騙術、廢棄物、買空賣空」組裝而成的一個「歸鄉」的溫暖而辛酸的故事。
所有人都在騙與被騙的攻防。就高級喜劇反轉的詩意而言,那其實延續張愛玲<傾城之戀>中的白流蘇和范柳原。欲拒還迎、虛與蛇委,販賣一個亂世中,其實你知我知所有交涉談判便是這所有泡沫劇之高潮的幻夢。
「歸鄉」當然是一個人類大敘事的母題:從荷馬的<尤里西斯>始,似乎主人翁心念故鄉,卻因難以跨越歸途之迷路、顛沛、險境,於是磋跎、打轉、流浪、一晃十年…這樣的遠大於個人的「歸不得」(在希臘悲劇裡它是英雄人物也無法逆悖的「命運」,在當代的非自願性大數量遷程,戰爭政治難民、跨國勞工),晚近則有V.S.索波爾的《抵達之謎》,魯西迪的《魔鬼詩篇》,一種離散的時空地圖幅員太大,乃至現代的尤里西斯們再也找不到路回去,他們在一種不可逆的,永恆的異鄉逐放中慢慢變成怪物,「歸鄉」變成一種深沉的憂鬱,一種逐漸變得不是自己,但又無法變成流浪之途所見的其他人。
很多年前讀過廖炳惠先生一篇論文,講德國境內的土耳其人「就像在別人的夢境裡負責演出」,混亂中找不到原文,卻抄有一段筆記:「…他們觀察別人的動作,努力模仿,一個動作一個動作不斷累積,亦步亦趨卻毫無彈性…(但勞動造成身體和語言的分離)…他不懂別人的語言,只好把陌生的聲音當成沒有聲音。為了衝破靜默的包圍,他學會二十個生字。可是這些字還掛在他嘴邊,意思就變了,他在酒吧學會有關「女孩子」的講法,由他說出來意思卻變成他是色狗…。」
所以那輛自騙術、幻術之中長出來的「歸鄉巴士」,它本來也就是從這群寄生於「他人之夢」,這些掛搭寄生於大城市上海最邊緣底層的一小群安徽阜陽「討生活者」他們(其實應是「她們」,因為後來搭上巴士的,全是從老到少的女人們)的歸鄉迷夢被赤裸裸打回那破爛廢鐵、拼裝且隨時要故障、解體的原形。它不像<等待果陀>那般絕望與惶恐──確實我在看片子的中途,內心底層一直有一個焦慮和恐懼是,會不會最後那騙術核心的「巴士」又會出現──所以這部電影最終是溫暖的,是體貼的,我們說「啼笑皆非」、「欲辯已忘言」,一種山寨版的諾亞方舟,山寨版所以暗影凹窪的「風光回鄉」(每一個從貧窮農村到上海打工的追夢者,又全是一身羞辱、傷害、灰暗…,但又得風風光光在春運回鄉過年…),平頭這一夥人既欺騙她們卻又確乎滿頭大汗地無中生有了在片尾這一輛「搖啊搖啊搖到外婆橋」,將她們傷痕累累疲憊無告的孤單個體,包覆成一個小小的溫暖的群聚,那拼裝巴士成了這歸鄉夢一只陳舊、克難,卻充滿詩意的子宮,保護了她們。
這輛「無中生有」之巴士是這樣來的:平頭不知從哪個報廢場弄來一架看去是破爛銹壞(應該是拆解後可論斤賣的廢鐵)的「巴士殘骸」,拖進修車廠整修。這修車廠的場景,像賈樟柯電影裡那些城市尚未進入現代化之拱廊街櫥窗意象,一片空荒粗礪,物資匱乏,所以無論人或物皆顯得灰頭土臉,斷肢殘骸卻又對那無可奈何的,罩在這一切之上的貧乏和粗暴,回應一種生存的狠勁。舉目盡是這種同樣破爛,像是城市時光排泄物的「公交巴士報廢車殼」。平頭兵分幾路,一面遊說女主角替他(這趟無照的返鄉專車)兜售車票;一面緊鑼密鼓和啞巴盯進度,將那廢車殼整修到可以上路,所以這部電影在這裡便進入一種「殘廢般的鐵達尼號」—-一種壓抑的擔憂和狂笑之痙攣。天啊觀眾心裡會想,《鐵達尼號》我們進入戲院便知它是豪華巨輪的沉船災難片,但前頭的一小時導演在向我們展演一個倒數計時,這些奢華排場,金碧輝煌宴客廳裡的紳士貴婦經理或僕傭們,那些珠寶華服、LV皮箱、高級瓷器銀刀叉、名車甚至寵物,時候到了都會在一種空間結構的裂解崩潰,沉入海中,那是一種預知死亡記事的,昂貴但徒然的「上船」。但這部電影從中腰出現這個由騙術,報廢破爛拼裝而成的「歸鄉夢」之倒數,平頭他們連修車這事都用騙的,它們等估摸車修得差不多了,找了一個哥們偽扮公安(穿上制服那個惡,真的和過去這些年在大陸遇見的公安神肖),用手銬壓著平頭,到修車廠煞有其事查緝竊車集團,還對啞巴演了齣苦肉計(他是永遠的挨打道具),那修車的平日過手進出的必定都是些來路有問題的贓車,也被這陣仗嚇矇了,忙著撇清,請神走都來不及了,哪還算修車錢?「那,這車我押回局裡作證,以後小心點了,收購贓車這觸犯的罪,說輕也夠你嗆的。」三人大咧咧的把車開走,觀眾這時才由緊張驟轉虛無,笑了起來。笑過之後心底才又浮現一絲疑惑和憂傷,原來我們不自覺進入了,認同了那幾個主角的處境,我們擔心那「唬爛巴士」只要有哪個環節出狀況,便一團青煙消失在失敗的騙術裡,一如我們一邊沉慟、預感,卻同時期待著鐵達尼號撞上冰山沉沒。而這部電影倒轉過來,我們不自覺地進入那期待,我們笑著看那每一處並不豪華的騙術,看著它們像魔術方塊被組裝起來。
「騙」這件事在這群相濡以沫的「安徽阜陽人」之間,像是卡爾維諾說的「縮水、糾纏成一團的地毯」,難尋其線頭和編織脈絡,他們可以即興設局互為對方的道具,設殼誆外人(譬如平頭帶啞巴上的士,在車程尚未跳錶時佯怒打啞巴沒錢還拉他上車,待司機靠邊讓他們下車後,再招另一輛的士故技重施,如此分段短距離一路換車,免費回家);他們可以騙自己人卻同時又柔情款款(譬如女主角和一開始讓她寄宿的大嬸間,常在和城市生存搏鬥一天後一同用晚餐,那既似母女又共為天涯淪落姐妹的畫面;但一發現大嬸的姘夫闖入她們寑室,她立刻借勢賴說有一筆錢被偷了,那進入騙術的表演連一秒猶豫也沒,大嬸可能立刻亦知道遭算計了,但仍不改她們之間的情義,認栽把貼肉積蓄點算貼她);我以為這部電影的起飛和發光就在這纏繞交錯,讓人嘆為觀止的「騙術、生存,與人間情義」的錯織,一種張愛玲式「黑白芝麻雜駁相混」的人世觀照,相忘於江湖,耍婊又機詐,溫柔又慈悲。
本文轉載自「原子映象官方部落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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