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聞天祥
詹姆斯艾佛利(James Ivory)是出生在加州的美國人,卻和印度製片伊斯麥墨詮(Ismail Merchant)以及德國∕波蘭女作家露絲鮑爾賈華拉(Ruth Prawer Jhabvala),成為英國文學電影的鐵三角。
艾佛利與墨詮從1960年代就形影不離,不僅銀幕上的合作關係足可列入金氏紀錄,銀幕下也不離不棄,直到墨詮2005年過世為止。露絲鮑爾賈華拉則因小說被他們相中拍攝而跨足編劇,卻因此拿了兩座奧斯卡。三人早期以印度題材的獨立製片聞名,尤其是描述兩代英國女子在印度透過異國戀情尋找自我的《熱與塵》(Heat and Dust,1983),卻未因此獲得把英國文豪E. M. 佛斯特的《印度之旅》(A Passage to India)搬上銀幕的機會(電影版由大衛連David Lean執導,這也是他的遺作),反而是從1986年起,連續以E. M.佛斯特另外三本小說改編而成的電影《窗外有藍天》(A Room with a View, 1985)、《墨利斯的情人》(Maurice, 1987)、《此情可問天》(Howard Ends, 1992)攀上事業顛峰,也讓佛斯特在作古多年後又成了暢銷作家。
《窗外有藍天》描述英國女孩露西由表姊陪同監護,來到徐志摩筆下的翡冷翠──佛羅倫斯,為了能看到窗外風景的房間,而和同樣來自英國但生性自由的喬治結緣。當兩人在明媚風光裡忘情親吻,卻因表姊從中作梗而斷了可能的戀曲,旅程也提早結束。回到英國鄉間的露西也順其自然和倫敦仕紳論及婚嫁,沒想到陰錯陽差,喬治為父親在此租了一所別墅養生,原以為情斷的男女主角這下又重逢了。露西未婚夫的拘禮無趣,讓喬治燃起把她從中救出的慾望,但露西卻不斷自欺欺人以掩飾自己的心猿意馬。幸好最後一語驚醒夢中人,兩人終沒再錯良緣。
佛斯特在大學畢業之後,曾去義大利和希臘旅遊,日後又兩度造訪印度,異國文化帶給他很大的衝擊,也影響了他的作品。他第一部發表的小說、也曾被搬上銀幕的《倫敦落霧》(Where Angels Fear to Tread)就已描述過不同文化禮俗撞擊的後果。《印度之旅》更被視為他文學生涯的扛鼎之作。《窗外有藍天》在文學地位上雖不及《印度之旅》,卻是文學與電影的姻緣中,更膾炙人口的美滿佳偶。因為詹姆斯艾佛利的電影掌握了「忠實改編」的訣竅,傳達原著精神,卻不拘泥於文字。例如在描述異國文化對於露西的震撼時,電影的呈現是她好不容易擺脫表姊的監視,隻身前往聖十字大教堂參觀,進入廣場後,一連串雕像的特寫短鏡有如她的主觀視野,映入眼簾的是賁張的肌肉線條,外露的男性器官,或是野獸、首級、兵刃,無不在視覺與節奏上建立起不言可喻的感受,表明了義大利式的外放與感官性,如何觸動了英國女孩的性靈,隱隱地埋下爆發的伏筆。因應創作媒材的特質,本片不僅在開頭與中段適時插入普契尼的詠歎調點題與暗示,更藉由視覺風格的差異,建立起有趣的對比。像是初吻的場景,陽光大片灑落在隨風起伏的草浪,傾斜的鏡位裡,主角們的淺色系服裝與環境構成一幅隨時可提供愛情發生的景緻。而露西生長的英國鄉間,則以大片綠意作為陪襯,悠閒但不窒人。真正令人喘不過氣的是她未婚夫所象徵的倫敦,幾個中產階級陷在椅子裡聽奏鋼琴,然後在下雨的深夜有禮地告別,制式得厲害。加上近乎完美的表演:瑪姬史密斯(Maggie Smith)外冷內熱的老處女表姊、丹荷姆艾略特(Denholm Elliott)的風趣老爹,以及戲份不多卻入木三分的茱蒂丹契(Judi Dench)、丹尼爾戴路易斯(Daniel Day-Lewis),圍繞在當年細緻得宛如塘瓷娃娃的海倫娜寶漢卡特(Helena Bonham Carter)與帥得掉渣的朱利安山德斯(Julian Sands),紅花綠葉相得益彰。說《窗外有藍天》是文學電影的最佳入門,一點也不為過。
在《窗外有藍天》叫好又叫座後,詹姆斯艾佛利執意要拍E.M.佛斯特的另一部小說《墨利斯的情人》。這部和佛斯特生平有不少呼應之處的小說,描述父親早逝的墨利斯,在劍橋大學被同窗克萊開啟了潛藏心底的同性情慾。奈何克萊畏於禮教與前程,還是選擇迎娶門當戶對但相敬如「冰」的千金以進入政壇。失戀的墨利斯,只能以老友姿態出入克萊的莊園,卻也因此和克萊的家僕亞歷克發生關係。起初墨利斯還以上看下,度量亞歷克的用心,但最後決定拋開階級枷鎖,擁抱稍縱即逝的愛情。
當初E. M.佛斯特完成這本小說卻不出版,一方面是因為D. H.勞倫斯的<查泰萊夫人的情人>被禁,再者王爾德的同性戀審判才發生不久,因此只在朋友的小圈子內流傳,在他死後才得以付梓。詹姆斯艾佛利想趁勝追擊拍《墨利斯的情人》,負責管理佛斯特著作的劍橋國王學院也不太願意配合,似乎是擔心搬上銀幕會引起更多人討論E.M.佛斯特的性傾向。就連艾佛利的編劇搭檔露絲鮑爾賈華拉也認為這本小說不夠出色也不適合改編。最後詹姆斯艾佛利乾脆親自上陣,和基特赫凱哈維(Kit Hesketh-Harvey)合編了《墨利斯的情人》。
無論是E.M.佛斯特寫「墨利斯」,或是詹姆斯艾佛利拍《墨利斯的情人》,都傾向一層層地描繪墨利斯同性情慾與自我認同的改變。後者更運用「窗」與「梯」作為接納與跨越的意象。克萊開啟了他的心靈,也讓他嘗到愛情的苦果;亞歷克釋放他的肉體,並挑戰階級的界線。然而最要緊的,還是墨利斯終於認清楚他想要的,並跨出主動的步伐。有人說無論小說或電影的結局都太「烏托邦」,我卻相信這是兩個不同領域的作者,對中產階級突破道德枷鎖的鼓舞,或許,更是作者自身的移情與期待。
這個以二十世紀初期(主要是1910-1913)為背景的故事,再度提供詹姆斯艾佛利展現細膩場面調度的舞台。墨利斯和克萊精神上的戀愛,總和綠地、晨曦、水光彼此對映;在歷經人事變遷、挫折猶豫後,亞歷克的出現,又往往是暗景當中,光源的所在,不再像之前美麗飄忽,卻更有落實的力量。據說原本墨利斯一角原屬意《窗外有藍天》的朱利安山德斯擔任,但是他在成名後轉往好萊塢發展,墨利斯一角才落到詹姆斯威比(James Wilby)身上,威比也不負眾望,和當年同樣初出茅廬的休葛蘭(Hugh Grant,飾演克萊)雙雙登上威尼斯影帝寶座,倒是演亞歷克的魯伯葛瑞夫(Rupert Graves,他在《窗外有藍天》也飾演女主角的弟弟)成了遺珠之憾。儘管很少人把《墨利斯的情人》視為詹姆斯艾佛利最頂尖的作品,但是它對詹姆斯艾佛利導演生涯的重要性,尤其在情感意義上(較之他和製片墨詮的關係),卻是無可取代的。
《此情可問天》作為詹姆斯艾佛利改編E. M.佛斯特三部曲的尾聲,無論格局或難度,都是最高的一部。這本小說簡單來講,就只圍繞著一棟房子打轉,先是富有的女主人在遺囑裡把它留給心靈契合的女主角,卻被世故驕傲的家人湮滅證據;後來鰥居的丈夫卻愛上亡妻的這名好友,婚是結了,但人際之間的緊張依舊存在。不只因為女主角的妹妹和她現在的繼子有過一段年少輕狂的短暫婚約,難免尷尬;動也不動的房子,更讓富有的夫家心裡有鬼。哪知最後一場意外,讓這棟房子終究還是回到遺囑所列的繼承人手裡。全書人物繁多,結構複雜,從社會階級到人物心理,刻畫得十分細膩。但1983年米高肯恩(Michael Caine)與茱利華特絲(Julie Walters)主演的《凡夫俗女》(Educating Rita),片中發憤到大學選修文學課的美髮師女主角,卻在片中曾大發牢騷快被這本小說給搞瘋了,它的「不易」,由此可見。
但詹姆斯艾佛利卻以「氣定神閒」來治「山雨欲來風滿樓」,表面上讓角色們行禮如儀,卻在細微處盡顯功力。例如女主角艾瑪湯普遜(Emma Thompson)那場突然瞭解到新婚丈夫的不堪過去,強忍驚訝與難過招呼完賓客,才在鏡前放盡氣力地頹倒,那份浪漫被現實擊垮的狼狽以及顧全大體的風度,不費一言一語,全在鏡頭裡凝結、施放開來,恰到好處,也讓艾瑪湯普遜勢如破竹地拿下包括奧斯卡在內的無數影后獎座。而他以景寫情的功力,更意在言外地替人生的艱難多變,下了極佳的註腳。
詹姆斯艾佛利畢生精力幾乎都奉獻在文學改編電影上,卻要到詮釋E. M.佛斯特的小說,才臻至高峰。除了改編經驗的累積與技巧手法的逐步成熟外,兩者觀念的相近,更是主因。他們表面溫吞,卻不陳腐;事實上,彼此作品最精彩的部分,往往是對傳統的迂腐知之甚詳,卻不全盤否定,寧可在洞悉人性的弱點之餘,寄予尊重、同情;因此,批判的力道綿長勁柔,並試圖在點出問題外,尋求和解或溝通的可能。
這三部電影都是青春年少時,難忘的電影經驗。也讓我在文學課堂的教科書「小說面面觀」之外,對E. M.佛斯特有了更多、不同的認識。只不過當年囿於電檢,《窗外有藍天》三個男人赤身裸體在野湖追逐戲水的自在優美,以及《墨利斯的情人》纏綿過後自然不過的裸裎話別,不是被噴霧處理,就是遭蠻橫修剪,既褻瀆了影片對自然與自由的歌頌,也破壞了關鍵的影片結構。所作所為的意識型態,正是原著與電影都大加撻伐的,諷刺得很。
E. M.佛斯特和詹姆斯艾佛利真的是老古董嗎?在他們典雅的身段裡,其實目光如炬!
本文出自「聯合文學320第二十七卷第八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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