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導∕曾炫淳 

台北電影節邁入第十三屆,本屆台北電影節將於624716舉行,展期拉長,規模漸壯、票房復甦,逐漸擁有自己獨特的常設單元節目、固定的放映場所和傳遞出的影展特質,奠定影展的精神與傳統。今年初首度宣佈以三年一任制聘任資深影評人塗翔文擔任新任策展人,隱約可見台北電影節的自省與革新的嶄新氣象。策展人是影展的靈魂,既須懂得電影藝術,兼能熟絡行政庶務的運作,更要理解觀眾群位置及產業運作機制,才能在電影節中發展出深具個人理念、特色的完整展映論述。

 

然而電影節中傳統又固著的節目框架,若屢屢平板無奇,將無法吸引新觀眾,甚至難以感召老影迷翩然參與;另一方面,追求票房、迎合大眾、附和品味,又會讓影展失去自身應有的高度而漸成流俗。這些都關係著策展人認為影展該扮演什麼樣的功能,以及面對電影節的歷史傳統與未來定位的種種考驗。台北電影節策展人塗翔文表示,台北電影節擁有許多美好的傳統,「看起來像是包袱,但依然可以從中挖掘許多新鮮的內容。」諸如最具特色的「城市對望」單元,雖是每屆固定不變的節目,但今年以台灣觀眾熟悉的「英國倫敦」為主題城市,在2012倫敦奧運前,提前在台北城發燒,除了能由電影引領觀眾去識讀英倫文化的不同面向,如學院風服飾、英倫搖滾、英式茶飲文化;另一方面,又藉之吸引其它英倫文化愛好者參與電影節,認識英倫電影,擴大多元影展觀眾及城市文化間交流的可能。

 

既有的傳統色彩單元外,「午夜強心臟」、「音樂HIGH翻天」是本屆最富新意的二個單元。塗翔文認為,影展應該與不同社群互動,節目若規劃較主流的單元,應也同時規劃次文化的內容,與不同的性別、年齡層觀眾產生連結。特別的是,本屆影展濃厚向經典影人致敬與懷舊老片的氛圍別具一格,經典電影大比重與當代影像片目並置,亦讓經典與潮流、懷舊與當代、傳統與創新,隱隱成為今年影展潛在策展的軸心,和可見試圖兼容並蓄的性格。

 

塗翔文曾為報社電影線記者、電影公司市場行銷,筆耕影評撰述多年,著有《電癮A咖開麥拉》,去年更參與入圍金馬獎最佳原著劇本《第四張畫》的編劇工作。本期頭條專訪策展人塗翔文,他知無不言地分享策展理念、各個單元節目有趣而私密的規劃歷程與國際影展趨勢,並娓娓回應影展曾為人詬病的缺弊,以及推薦那些被冷落卻值得一看的私房片單。

 

您曾在媒體擔任影劇線記者、影評,及參與電影編劇,請您談談在過去電影圈的工作經歷?影展策展人曾經是您立定的志向嗎? 

塗翔文(以下簡稱塗):在就讀淡江傳播研究所時,我的碩士論文是「武俠片」研究,我一直對電影很有興趣,退伍後便在媒體擔任電影線記者的工作,曾經在<自由時報>、<蘋果日報>採訪過很多年的電影新聞。有意思的是,這時接觸影展的身份是記者,所以所見聞的是與一般觀眾不同的影展體驗,但同時又跟在影展裡頭的工作人員也不太一樣的影展經驗。比起工作人員,我們看到的是最後較光鮮亮麗的成果展現;但比起一般觀眾,我又更為深入,會去關心影展的節目內容、結構規劃、會被外派到最前線,去過釜山影展、坎城影展。當觀眾當然很久,從大學就一直是影展的忠實觀眾。台北電影節對我而言,尤其有感情,因為第一屆我便開始幫忙了,協助為特刊、手冊撰述影評。離開媒體圈後,我的第一個工作正好就是進入台北電影節,大約六年前,2005年由聞天祥老師策展的台北電影節,因為我熟悉媒體、影展也熟,被聞老師請來幫忙,擔任影展媒體統籌的職務。

 

做完電影節後,陸陸續續當了好幾年的自由工作者,許多工作經驗都是跟電影相關的,我做過發行、經紀公司,做過新聞局主辦的影視博覽會,去年還有幸參與撰寫《第四張畫》的劇本。不是臭屁,但真的算起來,這些年,電影圈各個環節的事務,我大致都有相關經驗。大約今年初,影展胡幼鳳總監徵詢我擔任策展人的意願。以前我只曾想過,只要是能參與電影節活動、能參與電影相關的工作,便覺得很興奮了。後來對電影節瞭解後,會很佩服做電影節的人,卻從沒想過由自己策展、統籌整個影展。2005年那屆影展的經驗特別愉快,那時台北電影節規模和運作團隊都稍小,人不多但團隊感情和睦,加上台北電影節長年對我的特別情愫,我非常樂意跳出來接下這個工作。

 

請分享您的影展經驗?在確定擔任影展策展人之後,在籌備期間必須作哪些功課? 

塗:即使我第一次擔任策展人,但台灣幾個大影展我很少不幫忙參與,因此影展應該如何運作,各環節我基本上都滿清楚,並沒有等著我上手的尷尬時期。唯一,要接軌的是關於影展行政的業務,因為台北電影節是由一個基金會獨立運作,跟六年前不同。但這個轉換很快,不是太大的問題。

 

基本上,年初被徵詢意願,一月上任我便立即開始推動影展了。沒什麼準備期,也沒有什麼時間好慌張,一接手就起跑上路了。前任策展人游惠貞在去年曾先進行一小部份的策展工作,所以首先是與她進行交接,她所策劃好的單元並答應好的節目,我不可能推翻重做,必須從既定的單元中,去發展大部分尚未決定的影展內容。今年做的主題是英國倫敦,英國及倫敦不是我們沒有概念的國家與城市,只是我接手後要怎麼找出切入點,去籌劃這個單元的影片,在既定已選的影片中,繼續規劃幾個新的子題,讓整個單元更形豐富。沒有所謂的準備期,倒是要開始勤趕進度,像是「國際青年導演競賽」單元早在好幾個月前開始報名,前面選片人已選了一部分,後面還有許多影片接踵而來,很多壓力來自於時間,必須把先前尚未看完的作品補完。

 

今年去參加了哪些影展,您的心得和收穫是? 

塗:我一接手,報到不到二週,便要立即前往鹿特丹影展及柏林影展選片。這兩個影展恰好是我過去從未參加過的,以前當記者時去最多次的是坎城影展。很有意思是,這二個影展跟坎城影展有很大的差別,我覺得坎城影展是一個「非常裝上流社會的影展」(笑),影展是給擁有特殊證件、身份的人群才能參與影展、看電影,一般民眾不是很容易可以進入影廳,幾乎很難買到電影票、進到電影院,僅能在外圍稍稍感受影展的氣氛。可是鹿特丹影展和柏林影展是截然不同的,對我來說,是個非常親切的影展,他們大部分的戲院和座位是讓一般觀眾參與的。我去這二個影展,能夠跟當地不同年齡層的觀眾一起看電影,若是看「青少年」、「兒童」單元,我會和一群德國小朋友及他們的父母一起看電影;今年柏林影展策劃了「伯格曼導演修復影展」,大部分是跟德國在地觀眾一起看片,旁邊有情侶約會一起看《假面》。這是這兩個影展讓我感受最特別之處,滿契合的是,我正好在策劃台北電影節,而台北電影節正是接近這二個影展的屬性特質,是跟市民互動很親近的影展、希望觀眾大量參與的影展。

 

台灣影展近年蓬勃發展,您覺得影展應扮演什麼樣的功能?可以帶給觀眾什麼? 

塗:對我來說,影展是一個對觀眾有新鮮感的園地,可以在影展看到期待的東西,又可以見到令人驚喜的東西。更重要的是,觀眾會透過影展拓寬看電影的角度和視野。當大部分觀眾在暑假等著要看《變形金剛》、《綠光戰警》的時候,我們有個台北電影節,這裡有一百多部來自世界各地、不太一樣的電影,如果看那些影片看煩了,可以看見不太一樣的影像世界。因此台灣的影展,首先是要讓觀眾認識這個影展、參與這個影展,有一些觀眾是忠實觀眾,每年都來看片,他們會期待既定已有的內容,也會期待有無新鮮的內容。因此我特別思考著怎麼樣除了這些忠實觀眾外,還能開發其它不同族群的觀眾,台北電影節十三年了,如何讓長久以來有些疲乏的觀眾、行之有年的觀眾,有新鮮的感覺。

 

這個電影節與台灣其它影展不同的地方,在於我們有三分之二塊的內容是固定單元架構,首先是國際競賽及國內競賽單元,即便是國際競賽我們能夠盡可能從精銳中的精銳選出好電影,但畢竟就是一個固定的單元。另外三分之一,是「城市對望」單元,也是電影節短期內不會改變的特色單元,這部份就是選擇某一個城市,盡可能從那個城市有關的影片去策劃,像今年在國外影展選片時,逢遇台灣其它影展選片人時,我就會笑著宣稱那些英國片他們不用看、不用選了,因為我們先看到好片,就會搶先納入影展節目規劃中。我必須老實說,即便我想要發揮多大的創意,節目內容中這兩塊的形狀大致仍是不會變的基調。最後三分之一,觀摩片單中,我們想辦法從不變中求一些變化,重新考慮觀眾有各種多元的可能。比如說,今年我們策展團隊挑選了幾部大家可以很歡悅好玩的午夜場電影,就規劃了「午夜強心臟」單元,讓在影展觀眾也可以從中找到樂子,不只是一個嚴肅的、傳達很多訊息的影展,它同時可滿足不同觀眾的需要。我們也從幾部音樂元素強的影片中匯選出「音樂HIGH翻天」單元。像這兩個單元,我們會期待讓一些年輕的、剛要參加影展、或者原先不太參與影展的這些觀眾可以作為入門單元,開始接觸影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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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展開跑前,觀眾常會勤奮地做功課,查詢「哪些會院線上映,哪些會發行DVD」。北影往年長遭受批評有太多所謂的「片商片」?您又如何調適及維持影展應給予觀眾的「新鮮性」? 

塗:影展常會遭受此批評,但我從來不覺得影展是為了哪個片商服務,也絕對不符合事實。就這種「片商片」的部份,絕對不是大家所思考便宜行事的邏輯,而多是我們想要某些影片,到國際洽談版權才發現國內便有代理發行,發現是「片商片」後,要或不要都可以,影展就會重新考量。片單裡若出現某個片商代理的影片剛好多了一點,很多原因是我選到片後,經一詢問,才發現都正好是某個片商的選片。我也不一定照單全收,我還是要重新端視片商安排院線放映的時間,並思考影展單元裡有無該部影片的必要。以今年的片單為例,主題城市英國倫敦,我在影展前參與柏林影展所選到很好的英國電影《王者逆襲》、《初戀潛水艇》,這兩部片是本屆柏林影展最搶眼的兩部英國片,也是我們覺得最好的,又符合今年影展的主題。站在影展的角度,不會因為是某個片商的片子,便不把這兩部影片放入電影節的節目之中。

 

影展的平台是最有辦法協助影片發聲。舉例來說,今年「城市物語」單元的《畫出你自己》,它其實也是一部片商片,但我們覺得影片特別有趣,因為這是一部親子議題的電影,我們覺得電影節除了放片,也應該做一些「親子共享」的活動,加上片商表示能代為邀請導演訪台,加深觀眾認識電影的內涵。我從來不認為影展是為了哪個片商服務,也從不認為選映片商片是罪大惡極,主要還是回歸影片在節目的必要性,及整體比例,在僅有的預算內,影展還是盡量邀請新片。

 

您剛已提到北影「城市影展」特質和常設單元節目,既是美麗的傳統、亦是策展的框架,您如何看待北影的傳統與未來定位? 

塗:我目前不覺得這些傳統單元需要改變,兩個競賽單元是我覺得很喜歡北影之處,也是特別引以為傲之處。國際上很少有個影展,既有國際競賽,又有國片競賽,這是北影的特色。大家都太熟悉「百萬首獎」項目,對「台北電影獎」愈來愈有印象,即便大家可能說不出來「台北電影獎」、沒有完全記得獎座的樣式,但都記得有一個「百萬首獎」,《海角七號》得過、《不能沒有你》得過。某個程度上,「台北電影獎」已經有品牌了,它很明顯為台灣電影的後半年作出某種程度上的預設跟定位,這些因「台北電影獎」受矚目的台片或影人,在影展、市場、觀眾的期待度上會跑出來。

 

我今年接手電影節,比較大的任務是把「國際青年導演競賽」單元的部份重新炒熱,不只是國際關注度、票房及觀眾反應。我一直覺得,國際競賽是影展的門面,國際上去看待北影,其實不太關注「百萬首獎」是誰,不太管國內的比賽有誰,國際上最關心的永遠是影展內的國際競賽單元。今年是台北電影節第七年做國際競賽,過去曾經拿獎的青年導演,現在慢慢都開始拍第二部、第三部作品,甚至進入大影展了,這是我們很樂見的,這也是幫助台北電影節在國際上被大家認識、受肯定,或者說幫助台灣影展在國際上提高能見度很重要的單元。所以,我希望在這個單元再做更壯大一點,讓台灣觀眾都能更重視這一塊,因為目前觀眾拿到影展手冊,仍是先選觀摩片中有明星、有知名導演的,不會這麼快去選「國際青年導演競賽」單元的影片。今年,從影展第一波宣傳,到任何場合,我第一件事便是先介紹這個「國際青年導演競賽」單元。這個單元才是我們花最多力氣的內容,我們從將近一百八十部報名的影片及到國際影展選到的佳片共同遴選而出,這個單元要看的片量遠超過兩三百部,精銳盡出挑選出這十二道大菜。我希望慢慢的帶觀眾回來,重新關注這個競賽、發現這個競賽的影片,是主題單元影片外給大家最大驚喜的單元。

 

「城市對望」單元跟國內其它影展相比,也已拉出特色,並且不可否認這七八年來在介紹這些城市時,我們(觀眾)也跟著城市影片做了很多功課,像是上了很多電影史一樣。可能在電影系讀課本所教授的電影,還不如跟著電影節看這個單元、切切實實看到這些影片所得到的多。我常開玩笑,我以前在學校電影史的書籍裡念到的那些片子,我常常都是在台北電影節一年一年來慢慢拼湊去看的。你說它是包袱,是包袱啦,如果一心想當恣意揮灑的策展人,可能會覺得有這幾塊,易被侷限住;但是,過去我還在當北影的觀眾時,每次我來看這些城市影片,我都當自己是來做功課。就像國外理解台灣電影都只看到侯孝賢、楊德昌、李安、蔡明亮,可是其實台灣電影這麼多;反過來亦是,今年我們做英倫,可能大家原先都知道希區考克、大衛連,但因為影展的關係,觀眾會認識、接觸到不同的電影。對我來說,這些傳統看起來像是包袱,但依然可以試圖挖掘許多對觀眾們而言新鮮的內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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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的主題城市為什麼選定英國倫敦?

塗:老實說,我接手的時候,便已定案是倫敦了。胡總監曾告訴我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因為這幾年影展都會做觀眾問卷調查,倫敦便是觀眾們最期待見到的主題城市,高居民意第一名。加上,明年有倫敦奧運,時機點很適切。

 

本次影展有跟英國音樂、飲食等文化相關的周邊活動,您最初認識的倫敦或對倫敦的印象是? 

塗:老實說,我還是對電影比較熟悉些。電影節就是希望電影能引領觀眾對城市或這個國別的文化有興趣的一塊領域,我們策展最熟悉的還是在英國電影,所以我們努力地在電影上使力,在其它文化領域中盡量讓觀眾進一步認識。我們思考的可能也反過來,對飲食文化有興趣的觀眾可能因為參加「英國茶」的活動,而對影展影片感興趣。對周邊其他文化有興趣的人口,絕對大於電影領域的愛好者,當在策劃一個城市對望的影展單元時,當然是希望不只原來對電影有興趣的人,因此我們規劃了許多音樂、文學跟電影的座談。

 

在「主題城市:倫敦」單元下,劃分了「經典重現」單元(內分為二個小單元:文學三部曲、名導初體驗)及「英倫潮流」單元,與往年略有不同,但大致不脫經典、當代、焦點導演三大軸向所引領的內容,他們分別呼應哪些英倫文化、英倫電影的精神? 

塗:大家都會從各自學習到的電影史裡,幻想著一個完美無瑕的片單,但是最後都會有很大的落差。我必須坦承一個選片的現實,很多時候事情無法盡如人意。這不是說影展就會變得難看,而是影展本來就面臨許多現實上的問題,單方面沒有辦法全面做到。即使我們今天要做台灣電影史回顧的影展,都會遇到這樣的困難,更何況要去做其它國家的。所以,這份片單絕對是在我們很多的努力與折衷之下做出的結果。有很多影片確實是最初曾經考量,但礙於現實各種滯礙而放棄。如果用教科書來選片的話,我可以羅列比現在片單還漂亮五百倍的片單。像是我原本最早規劃了「1960年代英國自由電影運動時期作品」的單元,或者再我舉一個例子,我們找了非常非常久的一部片,是克里斯多福諾蘭(Christopher Nolan)的處女作《跟蹤》(Following, 1999)。這部片子我們耳聞很久了,大家又都沒看過,諾蘭現在這麼紅,跑到美國去發展,大家甚至忘記他是很有代表性的英國導演,我們就很期望能安排這部影片。我們找了三、四個月,就是找不到版權,一直到手冊編印的前一刻,我都還在催詢這部片的下落。

 

我希望大家能夠藉由這三十幾部英國電影的選粹中,從此對英國電影有些不一樣的瞭解。我策畫這個主題有一個很大的思考邏輯,是發現很多觀眾很難區分「英語片」跟「英國片」、對好萊塢及英國很難有清楚的分野,這次影展可以讓他們發現,雖然二者同文同種、電影有密集的交流,但題材上、觀念上、拍攝的體制上,英國片與好萊塢電影都有很大的差異。電影節的預算及片量有限,英國百年影史的經典當然不可能全部選映,所以我盡量能在每個時期挑一、兩部重要的作品,去做點選。其中「艾佛利vs.佛斯特文學三部曲」的構想,是因為英國電影與文學之間的關係,一直以來都是很重要的一個領域,會選導演艾佛利及文學家佛斯特,是觀眾大致對二人可能會有基本的瞭解和認識,較能入門。很多人或許認為這過去在台灣都已經上映過了,值得影展重新放映嗎?我曾有小小的調查,光是我辦公室裡面七年級世代的觀眾,無一人看過。我們常常會自以為這些影片大家都已經非常熟悉了,其實不然。這個單元不能全面代表英國的文學電影,但我個人認為,這不只是英國文學改編,也能視作文學改編電影極佳的範本。大家能從三部片、同樣的作家、同樣的導演,見到幾乎是「忠實改編」很好的範例和典範。另外很重要的原因,是單元中《窗外有藍天》、《墨利斯的情人》,當年在台灣上映都是被修剪過的版本,隔了二、三十年,電檢制度不同了,觀眾可以看到原貌版本。

 

「名導初體驗」想起來也是一個很有趣的邏輯。因為我們製作英國電影專題的難度是,有很多英國電影其實台灣一直都有引進的,有很多英國電影也是跟美國好萊塢有合作的,所以台灣觀眾不難看到這些影片。有很多英國名導演,台灣一直為觀眾引薦、台灣觀眾也有一定的認識,如果我把肯洛區的電影從第一部到最後一部重新搬出,我相信還是會有很多觀眾,可是總覺得影展這麼難得,應該要再找一些新的東西。我初步的想法,當時跟節目組的同事研討,我們的問題意識是:「很多英國導演都會到好萊塢發展,可是大家都忘記他們在英國時期的作品,我們可不可以去挖掘他們在英國時期那些早期影片?並且讓觀眾看看那些電影,並且比對他們之後在好萊塢創作的電影,有的變墮落了,有的變更好。」我私心一定要放麥克李這部《黯淡時光》(Bleak Moments, 1972),很多人看過麥克李很多電影,可是最早的這部不一定看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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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中「焦點導演」最後選定麥可鮑威爾,之前還有其它考慮的代表性影人嗎?一定要趁本屆影展來看麥可鮑威爾電影的理由是什麼?

塗:這也滿有趣的,這叫做「英雄所見略同」。當我接手策展人工作、當我知道本屆要做倫敦的時候,我的腦袋就開始轉動想影展規劃的事情了,當時我的腦海便浮出導演麥可鮑威爾的名字,因為我想前兩年大家都看了金馬影展選映的《紅菱豔》,大家都對這個導演充滿了好奇和興趣,他其實是被世界影壇跟台灣影壇都算是很陌生、尚未好好介紹的導演。我心裡就想,如果可以做一個鮑威爾的小專題,這會有多好。結果,我上任沒多久,才發現原來前任策展人游惠貞就已經設定要策劃這個導演專題了。我們完全沒談過,但是想法是完全一致的。

 

加之,英國大力幫忙,因此鮑威爾在19401950年代這段黃金時期的片子如願找到了版權。英國電影長期與好萊塢維持非常微妙的關係,語言、文化共通,兩方的電影人、資金也不斷交流,例如今年奧斯卡《王者之聲:宣戰時刻》像是標準的英國片,有英國的題材、演員、導演,但背後的金主有很大一塊是好萊塢,它說故事的方法基本上還是很古典的好萊塢敘事模式,所以很難區分是哪一邊的電影。可是有趣的便是影片看事情的角度,如果影片交給好萊塢去拍,它絕對不會成為現在的影片樣子。我覺得鮑威爾也是這樣,他其實是在古典好萊塢電影體制裡面,但看他1940-1950年代這個時期的電影,他拍這些題材的時候,在視覺上的設計與想像,跟同期其它好萊塢導演或是英國導演是迥然不同的。你如果去看《黑水仙》,會完全沒辦法想像,所有的山景和修道院背景,竟然是在一個片廠全部搭景的,這在當代來看,還是會覺得不可思議。

 

我覺得比較有意思,是觀眾可以看到古典好萊塢說故事的邏輯是源自美國,英國人長期運用的敘事電影,可英國片與好萊塢片長期維持一種微妙的競爭關係,又在競爭關係之中,去拍出自己電影在風格、美學、觀點上很大的差異。鮑威爾是其中代表性的英國導演,又是台灣目前還很陌生的導演,今年北影策劃英倫電影專題,他便會是影展中很好的展映內容。

 

本屆片單中最令人眼神為之一亮的單元,是影展內另一名焦點導演「瀨瀨敬久」及他的「粉紅電影」。這次影展怎麼會安排放映這個導演作品? 

塗:影展選片常常會這樣,有時候因為一部作品,最後就延伸成一個專題。我們當然是先看見瀨瀨敬久去年最新力作《陌路。天堂》,早在柏林影展未頒獎給他前,我們便確定要在影展放映這部片。這部片長達近五小時,但卻是很厲害的一部片,有九大段,多組複雜的人物、扭曲的故事、社會百態,都犀利地連結復仇的主題。這部片很精彩,但我們發現對這個導演極陌生,繼續去查詢他的創作背景,才知道他以前是拍「粉紅電影」的,被稱作日本「粉紅電影」教父級導演。以前曾經在書本上讀到這個名詞,也在電影資料館看過少數的「粉紅電影」,對這個專有名詞的類型其實不是太熟悉,我們的認知是它比較接近台灣人所謂的「三級片」,就是1990年代在香港流行過一陣子的情色電影。它還是有一個標準的故事,有主情節,但醉翁之意不在酒,片中大量放入的是性愛場面。它的邏輯和武俠片、歌舞片是類似的,就是簡單的故事,但是穿插觀眾想要看的那些片段,要看的是歌舞、還是打鬥、還是很多的性愛場面!

 

我們不太能理解的是,這個導演怎麼能夠同時拍「粉紅電影」,又拍一般的敘事電影,而且創作不輟,我們開玩笑形容他「左手拍粉紅電影、右手拍敘事電影」,會覺得這個導演的經歷好有趣唷!但我們要安排放他的電影,不只是台灣觀眾對導演陌生、對「粉紅電影」陌生,更重要的是他的「粉紅電影」又跟其它日本拍「粉紅電影」的大師作品又不太一樣。像他的《東京性愛死》,觀眾看了會發現,他的「粉紅電影」不是看了讓人「性」奮,僅有單純感官刺激,而是很嚴肅探討生命、死亡等等議題,且能夠與他在《陌路。天堂》挖掘人性的弱點、殘酷的社會現況等視角相互呼應。

 

因此,這太有趣了,於是我們就挑選了被日本評價較好的幾部「粉紅電影」和一般敘事電影,讓觀眾去觀察不同作品之間的映照,很棒的是導演在影展期間會訪台。他最近剛宣佈,再也不拍「粉紅電影」,要專心拍所要創作的電影。我們一定要問他:「為什麼突然決定不拍『粉紅電影』?」(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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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象中「城市物語」單元是過去北影曾做過的主題城市,每年繼續挑一部電影匯集成一個影展單元。現在則有些變化?

塗:最初這是北影另一項美麗的傳統,我們現在做過的城市越來越多了,但並不是每年我們做過的主題城市都很順利挑到適合的佳片;另一方面,有些未做過主題城市的影片,若也是很棒的影片時,就會想趕快在今年先放進節目,因為不可能等到未來真的設定為主題城市時再選入。因此現在變得一半一半,有一半仍是盡量挑選曾經做過城市的影片,另一半未做過主題城市的影片也能納入,讓這個單元成為觀摩片中類似「城市大觀」性質的單元。譬如,我個人偏好幾部中南美洲的影片,近幾年世界影壇上,中南美洲的電影表現亮眼,所以選片時看到好片、還未做過主題城市的也不放棄,會當機立斷選入影展片單。

 

「亞洲面面觀」單元中可看見許多當代亞洲各國的電影,您是否從中看出亞洲電影今年的特點?
塗:北影作為一個城市影展,除了做「城市對望」之外,跟我們很鄰近的亞洲各國,一直是影展不會放棄的單元。所以在「亞洲」單元裡面,片量都不少,原因是在前一年釜山影展、東京影展、柏林影展,繼而是香港電影節中,我們能選到很多很精彩的亞洲電影。這幾年這亞洲電影相關的單元,都一直很豐富精彩,從以往日韓電影為主產製,這兩年開始看到東南亞片變多,東南亞導演的崛起。

 

今年另一個很有趣的特色是,很多策略性的影片越來越多,這次就有三部這種片子。譬如《早餐、午餐、晚餐》是一個女性製片,找了三位不同國家的女性導演,拍攝三段以女性為主述觀點的愛情故事,他們的時間剛好一個落在早餐、一個落在午餐、一個落在晚餐。《愛戀3茶花》,也是來自三個亞洲國家的導演拍攝,皆以釜山為拍攝場景,很顯然這就是釜山影展的閉幕片。《香港四重奏》今年做了續集,這次也找了亞洲四個國家的導演。其實還有一部印尼的電影也是這樣,這次沒選進來。我們不是故意選的,但在這一年中看到很多電影就是這種形式。

 

在這個單元,我還是特別要提到中國的獨立製片,能看見除了主流中國電影之外的一些面貌。老實說,台灣觀眾對中國電影都有些歧視,通常只看大明星的中國電影,中小成本的中國電影或香港電影在台灣市場是很不受青睞的。我們有時候從電影節發現一些比獨立電影更小型的電影、很獨立的獨立製片、只會在影展露臉的影片,甚至在中國淪為地下放映的地下電影。我自己都覺得,若運用影展的平台,應該毫不考慮都要放進這些電影。這次我們挑選到的題材都非常特別,譬如西藏電影《老狗》,曾幾何時能看到多少部西藏的電影,藉由一個這麼小的故事,確實反映出現代西藏生活的困境。另一部《光棍兒》,如果說張藝謀的電影「窺奇」的話,那這部電影絕對更加地窺奇,但現實中確實有影片裡那樣的村落,其實是導演從小到大看到真實的故事,即便它確實是一部杜撰的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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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與中影合作播映經典國片的數位修復,大受好評;今年則放映《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及不少外國經典影片的數位修復版本。數位修復版影片是否成為國際間影展播映的新趨勢?未來對策展內容的影響是?

塗:坎城影展每年都固定有一個經典影片的單元,提供許多數位修復影片展演的平台。每年有很多電影都被數位修復,但是一個大型影展也開設這樣的單元時,很顯然是向世人號召,宣告這些影片像是重新復活了。如果沒有坎城影展這個單元、沒有導演馬丁史柯西斯推導數位修復,我們前兩年不會看見《紅菱豔》,可能今年大家不會累積出熱情並且製作「鮑威爾經典電影」專題,也許世界上很多影展也開始對鮑威爾有興趣,這是影片被活絡的可能。我覺得這是不會停止,只會愈來愈蓬勃的潮流,台灣也愈來愈重視並投入資金數位修復影片,勢必也會愈來愈多這樣的電影。影展作為一個平台,當然願意重現這些經典,我也非常期待後半年能在金馬影展看到《發條橘子》數位修復版,因為今年已在坎城上映了。身為一個影迷,聽到這樣的經典重映訊息,都會很興奮,更何況身為策展人,我們是不會放棄這些播映機會。

 

像今年我們主題英國倫敦,倫敦就非常多電影進行數位修復,因此當我們去聯繫版權與素材時,對方就會告訴我們有數位修復的版本。但數位修復版電影對於影展,目前仍存有一個最大的問題,台灣的放映場地不一定合乎對應的硬體設備。我們也常被問,若有數位拷貝時要不要,我們當然權衡後會選擇35釐米影片,因為我們的放映場地之一是在中山堂,中山堂是無法支應數位放映的。

 

這幾年北影策展團隊製作有若干衍變,包含去年一度出現的「專案策展人」,今年則沒有這個職務人。請您談談今年北影策展制度及節目策劃分工狀況。 

塗:今年節目組主要成員,除了我,還有節目組副理艾爾(黃孝儀)、節目助理小智(許智寬)。因為我們其中任何一個人都不可能單獨看完影片,因此分工很簡單,一定需要分組去看片,因為像競賽片片量龐大,彼此從中挑出影片後再交換看,最後研討及篩選適合的影片。並不是期望挑選的片子,都能順利參展或參賽,有很多因素影片沒辦法來,因此策展的變數是非常複雜的。去年,小智便曾跟策展人惠貞前往釜山影展選片,因此我接手後,就要從那些已選的影片中再做決定。今年去鹿特丹及柏林影展,是艾爾跟我一起去的,有許多影展放映的片子,便是在影展當地看完後當場決定、與在地聯繫版權洽談。艾爾身兼國際聯絡,因此他是第一線聯繫的人員,是最快回來告訴我哪些片子有機會可以繼續往下談,進而成為影展片單。策展工作細節基本上瞬息萬變,很難用SOP的方式流程化闡述,所以很難明白解釋分工與制度,複雜的選片過程中遇到許多兩難、需要取捨,一定要有人出來決策的時候,那個人當然會是我。有時選片的考量,就是沒話說它最好,即使是很昂貴的片子,像「特別放映」中《荷索之3D秘境夢遊》是影展用了非常高的金額,才拿到這部影片。我合理的猜測,國內不會有片商代理這部片,平時觀眾很難得能看到這部片。於是它再貴,我都想要選它,因為它會對台灣的觀眾或是看3D的觀眾會有嶄新的啟發,這是電影節要做的事。就我所知,國外影展也都是這樣的模式,由一個選片小組擔負艱鉅的選片任務,分工至多個人,策展人是統籌的角色。

 

今年策展人改為三年一聘制,您所架構這個為期三年的策展藍圖是什麼? 

塗:老實說,我是倉促下承接策展一職的,從上任迄今,影展已如火如荼要開始了,我幾乎精疲力盡,很難去設想未來兩年展覽的事情。我只能粗略地勾勒,我還對哪些主題城市感興趣,影展可以考慮規劃的城市影片。我目前還沒有辦法回答這個問題,我必須參考今年觀眾的反饋,今年做完、沒有被罵、大家覺得還不錯、認為我還可以繼續,我反省過後,我才能去想像接下來策展的種種吧。(笑)我心中最明確的是,我希望「國際青年導演競賽」這個部份能夠在我手上這三年,觀眾可以從以前第三、第四順位才考量入場的單元,變成拿到台北電影節片單手冊時,會首先張望今年這個單元又有什麼新的菜了,成為台北電影節另一項很招牌的單元。

 

 

 

請您推薦本屆影展五部最容易被觀眾忽略的好片。

塗:推薦的第一部是「城市物語」單元中的《藏屍象限》,是我私密很喜歡的一部片,是一部很有趣的中南美洲電影。它混和了多種類型,剛開始看會以為這是一部黑色喜劇,後來逐漸感覺驚悚,最後會發現是對政治充滿諷刺的一個黑色電影。這是在講述一個農夫,有一個禮拜天在農場發現堆滿了屍體,嚇都嚇死了立即到城裡報案,但城裡沒有理會他,因為當天是選舉日,很怕這個事件會影響選舉。我自己看了,非常心有戚戚焉,覺得台灣觀眾看了會感同身受,因為台灣是一個非常重視選舉的地方。(笑)

 

第二部是中國紀錄片《無序》,在「亞洲電影基金基金」單元,這是一部非常奇特的紀錄片,它幾乎沒有特定的情節,可以被視作實驗電影看待,導演拍攝的底層生活、社會角落,用很奇特的剪輯方式並置。這不是討喜的紀錄片,也不是一部太容易觀視的紀錄片,但它是一部可以觀看剪接功力的電影,剪接很厲害,乍看段落與段落之間沒有特別的關係,最後會發現影片用剪接,讓段落與段落之間產生因果和對照。比方說,高速公路上載運豬隻的貨車出了意外,瞬間豬隻在道路上亂竄,下個鏡頭可能會剪接到淹大水,人跟著水路亂竄,你會覺得人跟豬遇到混亂的處境是接近的。這個導演的有趣在於他把獨特的社會觀察,以剪接將破碎的事情重新串連。

 

第三個片子也同樣在「亞洲電影基金基金」單元,因為這個單元太容易被忽略了,片名《偶然與你再遇》。是單元內一部韓國片,老實說我要一直推薦影展內的韓國片,因為台灣觀眾不是太喜愛韓國電影,這次除了玄彬主演的《晚秋》一枝獨秀之外。可能台灣觀眾太習慣在電視上就可以看到韓劇及韓國明星,就有點覺得不會進戲院看韓國電影,但世界各大影展每個競賽單元常常見到韓片的時候,進戲院一看,就會發現大部分的韓國電影真的都還滿厲害的。他們除了我們常見的商業路線外,他們的獨立製片與新銳導演的創作能量非常強,像這部《偶然與你再遇》就是。這部片內容有點芭樂,很八點檔的情節,可是這個新導演用倒敘的形式,讓二個時空、二個男女面對事情的態度,一直不斷交錯出現。到電影後段,會發現這個新銳導演拍一個小小的題目,用不太一樣和大膽的手法去處理。

 

另外一部,是我前面提到的西藏電影《老狗》。台灣不容易看到西藏電影,《老狗》的背景、題材非常簡單,如果說我們終其一生都很難到這個遠方去,我們可能可以透過這部影片,看見西藏的文化和人們確實生活的議題,而且這個導演也會來台灣與觀眾互動。

 

最後一部,是「國際青年導演競賽」單元中的《即刻求生!》。我不知道是不是影展替這部片取名太好萊塢風了,讓大家都不太想看這部片。《即刻求生!》是一部俄羅斯電影,是競賽片中唯一的動作片,它很有意思,我們可以看見俄羅斯導演很厲害,在這種荒原空曠的場景之中,如何用簡單的人物及極少的元素做出很厲害的場面調度。影片最後有個非常驚人的結尾,凌厲的剪接與精彩的攝影風格表現,跟好萊塢單純的動作片相較顯得非常與眾不同。

 

本文轉載自「放映週報No.3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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